作者:曾鹿平
路遥关于母校的文字并不多,但有一段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像。这段文字是描述学校一大门的,他认为学校原来的一大门“倒有些深藏不露的感觉”。不愧是作家,观察敏锐而又贴切。如今,那个拙朴、凝重,给人以深藏不露感觉的一大门,已被一个线条流畅、造形优美、完全开放式的新大门所取代,虽然让人感到有些遗憾,但却属发展的必然,也可以说是一种与时俱进 吧。
按照新的规划,校园里历史最悠久的一斋窑洞(东南亚)以及1号教学楼(大教楼),2号教学楼(小教楼)也将马上被拆除,取而代之将又是一座现代化的教学大楼。这也是发展的必然,本是一件无可厚非的好事。但在校园里学习、工作、生活了二十多年,听到这些老建筑要拆了,心中不勉有一些留恋的情绪。
建筑的本质在于实用,但它又是人的意识的物化,自然便有了审美的功能,有了高雅与低俗之分,有了不同的风格。特别是它与大学与时代连在一起,就更有了文化的意义和历史的信息。1号教学楼,也就是老延大人说的大教楼,是一处典型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,简陋、潦草、俗气,反映出那个时代思想的禁锢、物质的贫乏和审美的丧失。尽管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,特别是整个八十年代,曾是学校的主要教学场所,曾为许许多多的莘莘学子避风遮雨,也曾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换和延大的日新月异,其功其劳不能相忘。但拆了也就拆了,毕竟它与整个学校的氛围并不合拍。2号教学楼,也就是我们过去说的小教楼,却很有一些文化的韵味和历史的沉淀。虽然它很小,很旧,但却小得有味,旧得有章法,给人以拙朴、淡泊、安祥和悠远的感觉。它的珍贵之处主要体现在门洞。门洞顶端三面红旗和书本的造型浮雕,精美厚重,历经四十多年的风霜雪雨,不仅未有丝毫的凋零,反而凭添了一份凝重的沧桑感。门洞的整体造形拙朴、自然,又有点俄式建筑的厚重风格,典型地反映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代特征,印证着学校历史的久远,积累的深厚。在延大历代的学子心目中,它也许永远是一个难忘的、温馨的、关于母校的记忆符号。
说到校园的旧建筑,不能不说旧理化实验楼。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过:延大最有文化韵味的角落当属旧理化楼的门庭周围。这话说得很有见地,中国古典园林不管依傍何种建筑流派,都要以静作为自己的韵律。有了静,全部构建就会组合成一种古筝独奏般的淡雅清丽。旧理化实验楼的门庭仅管处在喧嚣的大路旁,但门庭的整体造型与布局,特别是门庭顶端的雕饰包括灯饰,以及斑驳的墙壁,两侧成林的刺柏、侧柏却奇迹般地营造出一种静的韵律,整体给人以幽僻、深邃和久远的感觉,透出大学应有的灵气和大气。的确有一种历经人间沧桑而波澜不惊的安祥之态。
这座并不高大的大楼,整体以曲线设计,线条委婉而优美,厚重方正的石块做底,未加雕饰的青砖砌墙,整体给人以质朴、厚重、典雅、精巧的感觉,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。特别是施工的精致,如今已是很难达到了。与小教楼一样,它不仅体现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代特征,更凝结着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风貌。而且,它的存在,就是延大悠久历史的最好见证。
这座建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大楼,是延大复校后的第一座大楼,学校的兴衰荣辱、潮起潮落,它既是见证者,更是参与者。因为它,延大结束了窑洞大学的历史;也因为它,延大又差一点中途夭折。那是1970年的冬天。这是共和国历史上又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。“文革”的动乱,已是年轻的共和国千疮百孔,满身伤痕,延大同全国许多大学一样,也处于半瘫痪的状态。然而,就在这个寒冷刺骨的冬天,一则来自省上的消息更使延大人雪上加霜。由于受极左思潮的影响,陕西省革委会做出决定,撤销延安大学,延大理化实验楼改建为“万岁馆”(毛主席在延安革命活动陈列馆),教学区全部移交延安革命纪念馆使用。而且要求延大务必于1971年1月15日前,将教学区全部腾出,并立即着手理化实验楼的改造工程。对于用12年的心血和汗水,凭着满腔热情和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,几乎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恢复重建起延安大学的教职工来说,这简直是晴天霹雳,许多人当场就哭了。大家心里愤懑矛盾,为延大、也为自己的命远担忧。同意撤掉吧,实在不忍心,也不甘心。反对吧,人家是给毛主席建纪念馆,当时这可是天大的事情,在左祸横行的年代,谁又敢表示不同意见。幸好当时学校工宣队的一位主要领导人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同志,他也很不赞同撤掉延大,只是碍于身份,不便也不敢公开表态。于是,他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,亲自秘密动员学校教职工出面向中央反映意见。学校教职工当然积极响应,大家推选了代表,精心起草了报告,并经过反复讨论决定直接向周恩来总理反映。通过特殊渠道,报告终于转到了周恩来总理办公室,周总理十分重视这个问题,随即委托邓颖超代他处理。当时分管中联部工作的邓颖超,以中联部的名义,召集兰州军区、陕西省委、延安地委负责人召开座谈会,专门解决延安革命纪念馆占用延大校园及理化实验楼改建“万岁馆”的问题。由于邓颖超态度明确,最后与会各方一致同意撤消陕西省革委会的决定。中联部还特意下发了这次座谈会的纪要。座谈会后,周恩来总理又亲自作了指示:延安大学不仅要办,而且要办大办好。陕西省主要负责人为此做了检讨,承担了责任,并表示坚决遵照周总理的指示精神,把延安大学“办大办好”。由于国家总理的亲自干与,延大没有中途夭折,理化实验楼也没有成为“万岁馆”,这是延大的幸事,但却是时代的悲哀,其功其过原本也不应由这座理化实验楼来承担。但却可以说,这座意态安祥,充满着历史风尘的大楼,既是文明延续的象征,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征。同时,它又凝结着许许多多延大人的情感。因此,即便延大校园所有的旧建筑都拆光了,也应对这 座建筑按照“修旧如旧”的原则,将它永久地保留下来。
最后,还应当说一说现在“鲁艺”的音乐厅,过去学校的 学生饭堂兼礼堂。从建筑的角度讲,这个音乐厅除了门庭前的两排刺柏有一些沧桑感外,其它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但是,对于学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前毕业的历 届学子来说,这是一个不能忘怀的地方。对他们来说,这不仅 是个吃饭之处,更是一个充满温情与欢乐的地方。那时学校条件艰苦,几乎没有什么娱乐设施,这里就成为同学们紧张枯噪的学习之余,唯一能够挥洒青春豪情之处。大型的聚会、周末的舞会、节假日的文艺演出都在这里举行。《年青一代》①的风彩、《于无声处》②的惊雷、《长征组歌》的荡气回肠、丝竹弦歌、曼舞翩跹,还有毕业聚餐的酸甜苦辣——大学生活的多姿多彩,许许多多是在这里汇集。我敢说,有很多远离母校的校友,在两鬓霜染之后,梦中重现的青春浪漫与温馨一定是在这里。还有许多把毕生奉献给这座校园的老教授、老干部,是在这里举行了人生最后的道别仪式。它是无数延大人梦牵魂绕的地方,真的,作为后来者,我们没有理由不以崇敬的心 情来善待它。
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说过:“学校应该永远以此为目标:学生离开学校时是一个和谐的人,而不是一个专家”,我以为,这是大学精神的本质。要达到这个目标,除了专业的教育外,更重要的是人文的教育与熏陶,而大学校园人文环境的营造则是人文教育与熏陶不可或缺的环节,校园建筑又是这种人文环境营造的重要因素。正如红楼对于北大、清华老校门对于清华,圣玛丽教堂对于牛津,这些不仅是建筑,也是历史、更是文化,或者说是不可或缺的人文环境。那么,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文化特质的标志性建筑呢!
注:①②皆为延大师生不同时期排练演出并产生一定影响的话剧。